点上方蓝字"含山社区" 林布翻看着乔林的遗物,这已经是乔林遇难后许久的事了。阳光斑驳地洒在她有点暗红的头发上,她苍白忧郁的脸上,有一种已经凝结了的寂寞和平静。这是年深秋的一个下午。 她想起春天和乔林最后在一起的那几天,乔林从西北回来,她把让戈壁的烈日蒸烤得如同野人一般的乔林带到合唱团,他是在那里碰到袁小立的…… 林布已经不再去细细地回想那个夜晚了,虽然那个夜晚的一切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。当时,她并没有感觉乔林会因为那个夜晚,而彻底改变命运的走向。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可能的危机,其实都源于那个夜晚他与袁小立的邂逅。林布也已经没有力量去怨恨袁小立了,袁小立追随乔林而去,她为乔林所做的一切,是林布从未想过也不曾去做的。 随着岁月的消磨,林布越来越理智地认识到这一点。尽管乔林遇难仅仅是传来的消息,尽管至今仍然不能确切地知道乔林遇难的真相,但乔林和袁小立杳无音信,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地消失了,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。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,在深秋的日子里重拾与乔林有关的一切,林布又再次体验了噩耗传来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。每次乔林远行,她心头都笼罩着一种崇高的自然也是郁闷的生离死别的阴影,但她确实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在等着她去面对。 如果那天不带乔林去合唱团? 如果那天刚好袁小立没去合唱团? 合唱团!合唱团!合唱团! 当初追随尤欣组建合唱团,用合唱把一群让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、声色渐衰的女人们汇集在一起,天天合唱、合唱…… 由此诞生了另一种悲怆,这究竟是福还是祸? 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,院子里的杜英已是满树红叶。秋风拂过树梢,窗外飘进来落叶,经霜的叶子有着一种诱人的鲜红,林布拾起一片红叶,眼泪夺眶而出。她幻想着来年春天的情景,也许那时,乔林会突然归来。哪怕他携着袁小立,哪怕他和袁小立携着他们的儿女一起归来。如果是那样,她也会扑过去,拥抱着一定也是野人一般的乔林,哪怕是一次最后的拥抱。只要他活着就好。 她心里充满着一种悲怆的浪漫,去回忆一个已经消逝了的残酷往事。 好多年过去了,她已经不再经常去翻看乔林的遗物:那张有着袁小立处女血的床单和乔林去古格遗址前的日记。 院子里的杜英照例春天碧绿秋天嫣红,她也不再对着红叶伤心。她又回到乔林没有遇难之前的那种状态,天天平静地在忙碌中等待着乔林归来。她知道上帝留给自己的,本就是一份永远的无望的期待。因为这份期待,她更离不开合唱团。每当那首《基督在橄榄山》组曲的旋律响起,满头华发飘飏的伊达教授把指挥的目光投向自己时,林布在那持续的低音飞行中,依然会激动得浑身震颤,犹如再度了和乔林的初吻与初夜…… 年春天刚刚在南方降临,北方依然白雪皑皑,一场百年不遇的白毛风袭击了蒙古高原,从内蒙到新疆雪灾不断,大批牛羊活活冻死,这是中国北方几十年间一个最严峻的冬天。 一辆三菱吉普,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在呼啸的卷着雪粒的风雪中,跌跌撞撞地行驶着。强烈的车灯光照射在铺满白雪结着冰凌的沥青路面上,显得苍白无力。车前窗上的刮雨器不断地扫荡着飘飞的雪花,玻璃上映出司机高度紧张的脸。 吉普车驶进路边一家大车店的院子。这里离敦煌不远,一个孤零零的村落没有几户人家。四野一片漆黑,只有大车店里透出一点点亮光。车上下来了两个裹着大衣,缩着脑袋的人。他们猛烈地敲着店主的门。好久,屋里才传出来店主警惕的问话。 “哪里来的?” “过路的,司机,开车呢。” 窗玻璃上有人影,随后,几间屋子的灯全亮了,屋檐下的灯也亮了。院子里便有了活气。 店主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,屋里有电灯,他还是提着一盏马灯。他热情地招呼来人往屋子中央的煤炉子那儿靠。他用通条捅了捅已经封上煤泥的炉火。不一会儿,火苗便呼呼地往上蹿。来人一高一矮,都很强壮。他们围着炉子烤火,嚷嚷着让店主快些弄饭来吃。 “小饭,煎血肠,羊头汤!”高个子吆喝着,他对此地的吃食很熟悉,“还有鸡肉卷垫子,有吗?” 矮个子说:“再来两瓶二锅头,黑牌的,别是假酒啊!” 店主一脸的殷勤:“有有,都有,都是现成的。”说着端出两只大酒杯。酒就在他怀里捂着呢,果然是黑牌二锅头。 这一高一矮两人,开着三菱吉普,夜行昼伏,一路上已经走了五天五夜。他们都是在晚上交警下班之后的午夜上路,凌晨找小村落里的大车店住宿。车速开到公里以上。白天呼呼大睡,养精蓄锐。 店主搬过来一只小桌,把几样菜摆上,把羊头汤就温在煤炉上。这两个人便狼吞虎咽起来。屋子里弥漫着酒香和煤气混合的怪味。 “来一盅如何?”高个子边嚼着鸡肉卷垫子,咬一口大葱,边招呼店主喝酒。 店主很爽快,忙给自己倒了半碗,双手举着:“我敬两位一杯。”说着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。把两人弄得有些怔了,随后两人哈哈大笑。 酒过三巡,高个子突然想起什么:“老哥!有棚子吗?把车开到棚子里。安全些。” 店主有些为难,想了想,十分世故地说:“有个牲口棚,在后院,开到那吧!密实着呢!” 矮个子心照不宣:“就是朋友啦,敬你一杯。” 店主提着马灯,领着高个子把车往后院牲口棚里开,雪已经把半个车轮给埋了。矮个子又围着院子转了一圈,到处听听看看,这才回屋子里继续吃喝。 “从南方来?”店主抽着矮个子递过来的香烟,冷不丁一问。矮个子一惊,刚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。他眼睛警惕地望着店主,令店主十分奇怪。 店主忙解嘲地说:“红双喜。”他指着香烟壳子,“南方的牌子,我们这里很少有人抽的。” 矮个子见状忙说:“从黑龙江来。” 趁店主进厨房的当儿,高个子对矮个子悄悄说:“这家伙事多,像个克格勃,别跟他扯。” 矮个子突然大声问:“有小姐泡吗?” 店主从厨房里走出来:“有的有的,可这天都要亮了。中午,中午行吗?老哥先养养身子,中午一准来……” 三天之后,店主从客人带来的当地小报上看到一则认尸启事。启事附着尸体的照片,看着有点儿眼熟,好像是开着三菱吉普的一高一矮两人。他心中明白,也不多嘴,只是神情黯淡地说:“咋就这么巧呢!”他搓着双手,两眼呆滞地望着夹着雪粒的白毛风。 那辆车里竟藏着那么多的钱财,怪不得要把车藏进牲口棚里。那棚子真有福气,曾经拥有那么多的财富。店主心里想得痒痒的,他有些悔,也有些怕。那可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呀。 几乎是在同一个夜晚。这是在万里以外的南海海域,春天的夜风带着甜甜的咸味,在万山群岛的万顷微波间穿行。远远近近、星星点点的船灯,在平静的海面上,像鬼火,又像流星。这是一个没有理由发生任何海难,但又百分百可能发生惊天地位鬼神的事情的夜晚。 从南美的巴拿马起航,经太平洋的火鲁奴奴群岛,关岛,再从马尼拉驶进中国南海,一个多月的航程行将结束,今天凌晨就可以驶入珠江口。 东江一号船长一戈,在午夜时分踏上甲板,他遥望着夜色中茫茫的大海,淡淡的月光下,海水似乎没有那么黑,反倒有一层毛茸茸的感觉,令人十分舒服的感觉。要回家了。他没有那种十分冲动的情绪。噢,对了,自从儿子一凡两年前登上这艘巨轮,到他面前报到时,那种回家前夜必然涌动着的心情似乎就悄然退去了,不知为什么,他没有往更深处去想。 儿子到这艘巨轮工作,不是他的期望。他本想儿子应有一个更严酷的环境,一个更严厉的,当然不是父亲般的严厉的船长去管教他,那样会更好些。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学航海。可是儿子喜欢,他也就不再反对,只是觉得这样对尤欣不公平。不应该让尤欣与自己长期的分离之后,又把儿子也带走天涯。 儿子到父亲船上工作,这是尤欣的意愿,是她背着一戈到海运学院争取的结果。她认为既然儿子选择了父亲的事业,那么作为母亲,她更希望儿子在父亲身边,那样会令她安心一些。一戈不这样看,航海是个高危险的工作,父子同在一条船上,风险太大了。这种隐忧他一直没有说给尤欣听。 他经过儿子舱门时,儿子正在看书。他本想叫他休息。他记得等会儿3时是儿子值班,整整一个白天一凡都没有休息,这不好。可是,他最终没有说。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他感觉到儿子的目光从台灯下往外一瞥。他快步登上顶楼。 万山群岛的大小岛屿,像一只只神秘莫测的巨兽,蜷伏在南海上。已经可见珠江口的点点船灯。珠江一号定于凌晨5时半在西海港拢岸。6时半就可以抵家。这次可以休息一个月。一戈想带上妻儿到国外去旅行。伊斯坦丁堡,还是新西兰,哪儿都一样,对一戈和一凡来说,这一切都是为了尤欣,一个妻子和母亲。 消失已久的冲动,忽然间像少女的初潮一样汹涌而至。 突然,他感觉到船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,他听到一系列强烈摩擦的声音,随之是一些东西滚落下来,如冰雹一般。他快速冲向驾驶室。 泰坦尼克,第一个冲进他脑海的就是这个死神一般的信息。驾驶室里一片狼籍,大副和副驾驶摔倒在地上,一脸的鲜血,血从口里扑扑地往外喷。 船还在往前冲。好像是从一座巨大的悬崖下面冲过去,眼前是一片漆黑,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在不应该发生的地方发生了最惨烈的事情。他抱起大副,跟着他在海上闯荡了30多年的知青朋友龚。龚痛苦的脸抽搐着,有一种濒死的绝望。 他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,他拿起通话器,呼唤全体船员马上到后甲板集合。他不知道儿子在哪里。天空上飞驰着求救的信号弹,求救电波也已发出。船员们大部分集中在甲板上。 巨轮以很快的速度下沉。一戈拿着话筒,向全体船员下达了准备弃船的命令。他要求船员务必在半小时内做好准备工作。他看了看表:“半小时足够了,大家准备吧!”他平静的口吻令在场的船员感到吃惊。 他沿着已经倾斜的甲板,艰难地走进船长室。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,发生触礁沉船的事情,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思议的,也是不能饶恕的。他已经不去寻找原因了,他刚才已经与远洋集团总裁通了电话,他对此表示负责和遗憾,他无话可说。百多名船员一个小时后将获救。总裁在电话里发觉了他的情绪,还想再说什么,一戈果断地挂断电话。 半小时后,高悬在船舷上的救生艇被放了下来,船员有序地离船登艇。一凡到处寻找不到父亲,他是最后一个登上救生艇的。这时轮船已大半沉入海中,沉船的漩流冲击着救生艇。一凡远远地看到父亲,穿戴整齐地站在翘起的后甲板上。父亲目送着波涛汹涌中颠簸的救生艇上的船员,行了一个军礼。沉没了。 生命以这样的方式,模糊了万山群岛黎明之前的黑暗,那种铁一般被烧过的黑暗。第2章 年初春,南方最重要的城市广南市的《广南晚报》,分别在第一版和第12版登出了两条新闻,这两条互不相干的新闻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。《广南晚报》素以大胆和八卦闻名,每天关于中外古今的各种话题铺天盖地,否则如何能支撑起动辄几十版的版面需求? 第一版右下角有一篇不足千字的报道,说是日前在南海海域触礁沉没的“东江一号”万吨巨轮,船长一戈在全体船员安全获救之后,拒绝登上救生艇,在多名船员的目睹之下,随万吨巨轮沉海,救生艇上哭声喊声一片。一戈24岁的儿子,三副一凡在救生艇上眼见父亲壮烈沉没,顿成白痴,后送广南市精神病院,至今未愈……文章客观报道了事件全过程,却未做任何评论,关于此事件再也没有任何后续报道。 第12版还有一条与广南市有关的新闻,这则新闻只有多字。报道说,近日,远在酒泉至新疆的高速公路上,一辆三菱吉普遭遇车祸,司机和随车人员当场死亡。吉普车车牌是远在黑龙江省某市登记的,后证实是假车牌。车上除了两个坚固的黑铁皮箱外,别无它物,铁皮箱里藏有上千万元的巨款和大批金银首饰,价值在万以上。车上唯一的文字资料是司机的身份证。经查,身份证也是假的,但号码是广南市签出的真实号码,拥有该号码的人与司机身份不符,该人已失踪10年。至此,该案便成无头公案。除了钞票和金银首饰是真的外,整个事件涉及的东西全是假的,可见运载这些钱财的主人之老谋深算,各种可能性都事先想到了。其防范与保密达到最简单同时又最保险的程度,车祸虽始料未及,但幕后人却能未雨绸缪。 这则新闻虽然耸人听闻,玄机四伏,但是,在皇皇几十版的《广南晚报》中,它还是被淹没得无影无踪。但公安部门投石问路的企图是显而易见的。 没有更多证据证明这个案子与广南市有更多联系,但由公安机关公布的这则新闻似乎隐隐约约地在透露一种什么信息。起码说明在公安部门看来,它绝对不是一次正常的运款行动,在金融流通如此便利先进的情况下,若非有什么隐情,一般人不会采取如此原始的方式运款。这显然与某个重大案件相关。所有读者都会有这种判断。 市长林九江在下班前读到这份晚报。 他倒是无意但很认真地读了关于沉船的报道,他觉得一戈这个名字有些熟。他似乎在某次会议上见过这个人。哦,对了!一戈也是政协委员。船务公司是中央直属单位,和市里没有太多的业务联系。那次新船下水,他作为本市财政局长应邀参加了下水仪式,在午宴上他见到新上任的船长一戈。那时他就觉得有些面熟,却始终想不起这之前曾经在哪儿见过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见到一戈的瞬间,心头会浮起一种警惕,这个人的长相太令人想起一些什么!是什么呢?在他印象中,一戈是一个仪表堂堂、很注意衣着修饰的男人,他不苟言笑,脸色严峻而且布满沟壑。林九江觉得这人过于威严,很难相处,于是,在酒宴上,他们虽然坐在一起,但始终没什么话说。 这已经是5年前的事了。林九江读着文章不禁有些伤感。何苦呢?他在心里说。他想起电影“泰坦尼克号”里也有同样的情节。他坚信一戈是受了电影的蛊惑。不过这个人终于消失了。林九江心头有一种轻松,这是毫无道理的,只能归之于他不太喜欢这种从外到里都给人以震颤感的长相。 林九江原来是半躺半睡在大班椅上的,但他读到一戈的儿子一凡目睹父亲沉海的文字时,他不自觉地坐直了。 林九江按响了叫人铃,秘书李海悄无声息地隐身入屋,十分恭敬地等着上司发话。 林九江把报纸对李海晃了晃:“医院看望一个朋友,他叫一凡,给他送点慰问金和礼物,代表我吧!”他把话说得很疲惫。 李海一边记录,一边走过来看那份报道。 “明白,我明天一早就去。哦,对了市长,大家都在议论酒泉车祸案呢!” “什么车祸案!”林九江异常警惕。他努力睁大他那细如线缝的眼睛,直视着李海。 李海搬过《广南晚报》,迅速地翻到第12版,把那条很不显眼的小新闻指给他看。 林九江迅速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浏览。 “一则小新闻而已,有什么好议论的!”林九江若无其事地把报纸一摊。报纸散落在地板上,李海忙弯下腰去捡。 林九江的额头冒出了冷汗,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已然光秃、月朗星稀的前额。李海直起身来,无意中见到林九江抹汗的神态,忙给他递过去纸巾。这个举动让林九江终生难忘:难道自己这么容易失态?不过是一宗车祸嘛!但他还是很想知道下属们在议论什么。 李海揣摸出林九江的意思,便轻描淡写地说:“还不是又幸灾乐祸,说不定又要揪出大贪官。真是无聊。” “不能这么说,不过这车祸也离奇,一点线索都没留下,这是天意!”林九江脱口而出。李海倒没在意。林九江话一出口,却把自己吓个半死。 他的心绪很坏。本到下班时分,他不想离开这个办公室,让李海先出去,他想再待一会。李海很小心地问:“林市长,今晚是金蚂蚁佟总请客,你答应的,你看,”他看了看表,“已经6点1刻了。” “你先出去吧,一刻钟后我下楼就走!”他有些魂不守舍,一改平时的和颜悦色。他在公众场合的衣冠楚楚、温文尔雅是出了名的。所以那次在一戈面前,顿生自惭形秽之感,这也很令自己大惑不解。可能是一戈的船长礼服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权威,他只能这样自我安慰。 林九江踱到窗前。 市政府大楼是在原国民党市政厅的基础上改建的,自然,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已不是五六十年前的市政厅可比拟。他从来就反对把办公室装修得美轮美奂。但这是前任的事,他也乐得逍遥。在他任上,他从没给办公室装修拨过一分钱的款,他常常在各种场合宣扬他的理论:8小时之外,办公室就是一座坟墓,没有必要给一座坟墓锦上添花。“帝皇思想!”他反复强调8小时的工作场所,能够工作就行。 窗外,南江蜿蜒地穿过这座城市,南江两岸高楼林立,广南在10年前撤县设市,与周围5县合并成为一个地级市。林九江在4年前从地区财政局长的位置上当选为市长,今年是本届市长最后一年。 林九江下意识地回望那张还在轻轻摇晃的大班椅,他在这张椅上已经坐了4年,自己还能在这把交椅上坐多久呢?他心中没有太大的把握。这事太复杂了,稍不留意,真个身败名裂,从来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。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恐惧。 报纸上轻描淡写的车祸报道,他完全能够在脑海中组合成一幅血淋淋的图画。很庆幸的是,两个人都死了。怎么会这样?他想不出公安机关以这样的方式来报道此事,意欲何为?而且目标迫近广南市,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? 他迅速地走到办公桌前,拨了一个电话。他在等待回音的瞬间,还在犹豫该不该打这个电话。几乎是在接通的同时,他听到话筒传来轻柔的女声。他马上挂断。 他听见自己一阵怦的心跳。 李海蹑手蹑脚地隐身而入,征询地望着林九江。 林九江挥了挥了手,非常轻松气贯长虹地说:“走吧!” 他坐在车上,对李海说:“给老江打个电话,请他一起来喝酒。”老江是公安局长,姓老名江。李海打通了老江的手机,把手机递给林九江。 “小老弟,在哪里忙呢?”林九江亲近的语气令老江受宠若惊。 老江说正在执勤,江北那边发生一个案子,一个三陪女被杀,陈尸出租屋,三天三夜无人知晓…… “这种事还得局长大人亲赴现场吗?忙完了过来,等你呵!一个小时?可以,没问题,就一个小时,7点半吧!当然,工作第一嘛!节目,什么节目?哈哈哈!面包会有的,牛奶也会有的。好了,等你呵!” “老板!”李海欲言又止。 “什么事?”林九江见李海吞吞吐吐,有些警觉地问。他觉得李海这些天似有什么话说,却如鲠在喉。 “老板,广南大学通知后天考博士外语,您看?”李海只好直说。林九江曾交代他想办法,找人通过这一关,他找遍了几个同学,都无计可施。 林九江沉默不语,心想这个李海真不会办事,这等事还要问吗?他心中气恼,干脆把头靠在椅背上,把身子放低,假寐起来。李海见状,顺手拉过一条毯子,盖在他双腿上。林九江竟舒服地打起鼾来,他就有这个本事!一上车就睡,一下车便精神焕发,精力无穷。 林九江突然说:“你看着办吧,没办法就算了。”刚才还鼾声四起,突然间他又说起话来,把李海吓了一跳。这并不是常有的事。 “那好,我再想想看吧!”李海答应着,心里却暗暗叫苦,有什么办法可想呢?冒名顶替吧!可到哪儿找一个52岁的枪手呢? 金蚂蚁大酒店是广南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,老板佟希仁是出口转内销的港商。佟希仁原来是广南市属县麦地县的一个农民,20世纪70年代初中毕业后当民办教师,年辞职到麦地开金矿,承包了县里的一大片矿场。20年间从一个郊县民办教师变成身家几亿的港商。年初广南设市,他投资一个多亿建成金蚂蚁大酒店,去年评为五星级酒店,是广南市最高档的酒店。大厅悬挂着他和某国总统的巨幅合照。 对这幅合照,他讳莫如深,每每有人问起,他都含而不露,似有无比玄机,一副让人猜去的深远意味。依李海私下对林九江说的,在某国,只要付上一笔不算昂贵的费用,即可与总统合照。某国人并不以为花钱与总统合照有什么特别荣耀。林九江听罢也只是笑而不语。他去某国考察过,大约也知道些许行情。只是他不愿意在李海面前说破,亵渎他与佟希仁的友谊。 佟希仁西装笔挺,早就候在酒店门口。林九江见佟希仁在门口恭候,忙嘱咐司机阿男把车开到宾馆后门。他不想太招摇。正是晚餐时分,酒店左侧一层裙楼是广南市最火暴的“鱼翅鲍酒家”,三楼是夜夜笙歌的桑拿、按摩、卡拉OK一体连环的歌舞厅。酒店停车场已停满各式小轿车,前后车牌都被遮住了。 林九江从后门进入大厅,径自坐电梯上顶楼。那儿有总统套间,佟希仁长期免费供他使用。说是长期,他一个月也就来那么三五次。可佟希仁硬说是即使他不住,那总套也一定是空着的。林九江对此存疑,但也不必说破。李海轻车熟路,用不着吩咐,他目送林九江迅速地进入电梯,才快步走到门口,叫上佟希仁。 林九江来到顶楼的总统套间,门虚掩着,他推门便进。佟希仁早就安排服务小姐提前开好门,每次都是这样。林九江从一开始就嘱咐佟希仁,他住进来有一个原则,就是不让服务小姐进房侍候。他有他的理由,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常常光临此地。他也明知此举乃掩耳盗铃,但处处收敛些总没有坏处。 老江要一个小时后才到,林九江想先洗澡,心想找个小姐来搓搓背最好,可看看时间又嫌太仓促,想让老江晚上再安排。他把自己整个陷进沙发里,茶几上是今天的《广南晚报》,那则车祸的报道一下子又充塞了他刚刚松弛下来的脑际。他下意识地扬起那报纸,把它扔到电视机后面去。 一种隐隐的由远而近的恐惧慢慢弥漫他的全身。人算不如天算,他宽慰自己,不再去想这件事。 随着轻轻的叩门声,佟希仁与李海走了进来。林九江又是精神抖擞,握手,寒暄,他拍拍佟希仁的肚子:“又发福了,真福气啊!” “哪里哪里,托市长大人的福才是。” 两人都莫名其妙地大笑。 佟希仁搓着双手,十分谦恭地说:“老板,先用餐怎么样?” “等等老江。”林九江慢悠悠地说。 “那好,我先去准备一下,”他又对李海说,“大秘,老江局到了再电我,我上来带你们下去,在金海滩。”佟希仁殷勤备至。他叫市长老板,叫李海大秘,他的原则是让人舒服就是好收成。 佟希仁走后,李海到浴室里给浴缸放水。林九江见状,说:“小李,我自己来,放水都不会吗?”他说着走进浴室。李海忙把洗发水和沐浴露摆放到浴缸边沿的茶几上,又到衣橱里取来烘得干暖的浴袍和浴巾。 李海倒了一杯法国干红,他把泛着红宝石光晕的葡萄酒放在茶几上时,林九江已经全身浸泡在漂满泡沫的浴缸里了。 “老板,我到隔壁等您!”李海在隔壁有一间房,也是佟希仁安排的。李海想趁机给家里打个电话,有半个月没与父母联络了。 他正想用宾馆的房间电话给父母打电话,手机突然响了。电话号码很陌生,他正犹豫接不接这个电话时,电话挂断了,他的BP机也响了,还是这个电话号码。他忙着拨返回呼叫键。 “我是林布,李秘书,您好!”很悦耳的女声。 林布?李海一时语塞。记不起这个叫林布的女孩是谁。他一个劲地“嗯嗯……” “我是林布,那天在苏格兰牧场酒吧,忘了?对不起!很冒昧,有个事求您。我是江雪的朋友,叫林布,记起来了吧?”对方有些语无伦次,声音愈来愈急促。 李海终于记起来了。半个月前,他和同学江雪一起去一个叫苏格兰牧场的露天酒吧喝酒,江雪约合唱团的几个女友一起来。 李海马上很客气:“哦哦,当然记得,慢慢说,有什么事?” “是这样的,一个朋友叫雅兰,她让人害了,关进看守所了。能不能帮帮忙,出来一下,我们见面谈。” “现在?” “对,行吗?谢您了。”林布都要哭出来了。 “现在恐怕不行,我还在执行公务呢!” “呵,是这样!”对方显然很丧气,“那,多晚都行,我们等您。” 李海想了想,说:“那好吧,到时我给你电话,起码也要到11点以后吧,不过,我不一定帮得上忙。”李海极不愿意把自己拖进这些事情里去,只好敷衍她。 林布喜出望外,她本不奢望李海会帮忙,一面之交而已。江雪就站在她旁边,让她给李海电话,是江雪的主意。“他对你印象不错,你打电话一定行。” 林布只是不明白江雪为什么不亲自给李海打电话,按理说江雪更有资格求李海帮忙。江雪狡黠地说:“各人有各人的资源,雅兰是你的朋友,救她的事,当然得你亲自出马,否则,做什么朋友?” 林布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,歌唱得尤其好。 那天李海去苏格兰之前,江雪请他也去合唱团的排练场,多个合唱团员,一色的女性,从10几岁到50多岁,形形色色的女人。李海早就知道本市有一个业余合唱团,经常代表本市各界到外省去比赛,变换着各种身份,赚点赞助费,经营得很困难。团员大多是些曾经辉煌又无法再度辉煌的女人们。 那天,是林布领唱。她把《孟姜女》凄婉绝伦的哀诉表达得极好。那种悠长的无字和声,从她的嗓子里流出来,变成很黏稠又很阻塞的呜咽。李海无法评论,但他很会欣赏,或者说很容易被感染。 她不是很漂亮,但有一种凄美的冷艳的神态,一种风尘仆仆的在路上的味道。这是令李海十分向往的。 有人敲门,服务小姐悄声怯怯地说:“先生,佟总他们请您下楼用餐。”未等李海反应过来,服务小姐已无影无踪。 老江已在金沙滩等候,佟总陪着林九江和小李步入包厢。包厢富丽堂皇,液晶超薄电视正在播报“新闻联播”。 老江迎了上来,和林九江握手。“客气什么!请就坐,请就坐。”林九江双手作揖。扶着老江的肩膀,为他让座。老江个子矮小,在高大威猛的林九江面前,公安局长的威武荡然无存。 “治安形势太严峻了。警力不足啊,老板!”老江大大咧咧。在市政府里,他最佩服林九江,他自认是林九江的嫡系,都是广南本地干部,说话投契。他一心想进常委会,几次机会都没有如愿,他更是一心一意把宝押在林九江身上。 “不谈公事,不谈公事!”林九江笑说,拿起酒杯,给老江倒了一杯五粮液,又给自己倒了一杯,“借佟总的酒,敬火线归来的老江局长一杯。”说着,与老江碰了一下,一饮而尽。 “小李,佟总跟进!”他似乎是下命令,又似乎是特别关照,“大家一起进步嘛!”他的目光环顾每个人的脸,似乎想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他的关切。 “来来,这是南海青龙虾。”佟总把转盘上硕大的龙虾刺身推到林九江和老江面前,示意服务小姐斟酒。 酒过三巡,又上了一瓶五粮液,包厢里弥漫着诱人的酒香。电视正在播报“焦点访谈”,林九江一反常态,对这个他平时每日必看的节目,此刻有一种莫名的排斥,他借口太吵,佟希仁连忙跑过去,把电视关了。 老江几杯酒进肚,说话又开始放肆起来:“老板,在广南没什么干头!枝头都让外来鸟占了,我们土鳖算什么!我都想解甲归田了。”他独自干了一杯,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。 李海和佟希仁见怪不怪,这不是第一回了,回回如此。老江总要借机发泄,与其说是给林九江听的,不如说是心中的郁结,不吐不快。他心里也明白,林九江在常委会也不会太出力为自己争取,只不过是官样文章敷衍而已。自从他知道林九江的基本态度之后,他对林九江的尊敬大打折扣。他认定林九江太滑头,在关键时刻,他林九江是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,但在常委会里少数的本地干部中,除了林九江,没有人会为他老江说话,他心中十分明白。这几年,他因着年轻气盛,在这个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。 林九江无事一样,只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老江,有点情绪也是自然的,但是,这解决不了问题。我可要批评你一句,老朋友了,不介意吧?我说别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了。说不定哪天,大家又都成一介布衣了。我知道你的苦衷,工作是不太好做,但是,凡事要水到渠成才好,欲速则不达呀!来来来,再饮一杯!” 说着,他站起来,就势又拍了拍老江的肩头:“来,干了它,世界是你们的,当然也是我们的。哈哈,哈哈!”他笑得很勉强。 老江有些感动,常委的事,确实也不必过于认真。只是心里窝火。用他心里最隐秘的话说,常委会里的人,个个是面无人色。林九江也不例外。因此,他荣升公安局局长之后,市政府给他在大院里安排了一套大房子,他坚决不去,还是住在武装部宿舍,他把一层平房共4间房子全包了,包成一个小院,乡下来的老母亲在小院空地里种上菜。那种风光,比大院里来得舒畅。跟武装部的大兵打交道,简单多了。武装部长成一,还是一起当兵的中学同学。 林九江劝他进住大院,他总是含蓄地拒绝。林九江也摸不清他此举的想法,总觉得他有些不识抬举,多少干部削尖脑袋要往里搬,那既是身份也是接近权力中心的好机会。老江在心里说,只要林九江你看得起我,态度坚决,还怕我进不了常委会吗? 他把自己进不了常委会的主要症结,归结于林九江这个人的诚意。他突然想到,对林九江这个人,是否也应调整一下战略战术,对他不必寄太多希望,也不必过于言听计从、两肋插刀,否则,软土深掘,他不会把自己放在眼中!朋友?友谊?笑话! 佟希仁见大家的酒喝得不多,似有些话不投机。他陪各路官员们吃喝玩乐多了,无须察言观色,凭感觉都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,嘴里不说,心中正想。此刻,他有些鄙夷地想:别看现在个个像模像样,个个老大威风,脱掉一身龙袍,臭狗屎一堆。 他有事求林九江,托李海说过几回,林九江就是装聋作哑,一直不肯松口,他想不透林九江是什么意思。他催过李海几次,李海都是淡淡的,让他不必着急,他也就不好说什么。这些大秘!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。他总觉得对付李海比对付林九江更艰难,李海是任佟总使什么花招,一点儿也不咬饵。 佟希仁有时在心里想,这李海怕是安全部安插在林九江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。对李海,他总是无从下手。李海的态度、倾向,他也无从把握,他摸不清这个年轻人的心思。他总是不苟言笑,总是默默地伺候首长,半天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。是太木讷呢,还是太精明?太有城府?佟希仁想不明白。所以,他对李海不敢过于随便,有些重要的事,他硬着头皮直接找林九江。 菜还未上齐,红烧大鲍翅在酒精炉上冒着浓香,林九江一点也没动。佟希仁想还是来点节目,调节一下气氛,要不,这顿饭吃得太不流畅了。他走到林九江身边,对着林九江耳语,林九江正色道:“不太好吧!”随后又大声说,“由老江做主吧!” 佟希仁又凑到老江身边说话,老江连连点头,“没问题,不就是唱唱歌嘛!老板的歌喉可是一流。” 佟希仁又跟林九江耳语,林九江大声说:“客随主便吧!” “对对,与民同乐,与民同乐啊!”老江附和着。 佟希仁叫来值班经理,值班经理在门口闪了一下,佟希仁一个手势和眼色,值班经理便悄然离去。 还不到一根烟工夫,四个女孩鱼贯而入。佟希仁连忙迎上去,把她们往包厢一角送,刹时,灯光暗淡下来…… 佟希仁忙得不亦乐乎,他扶着喝得有些多的林九江坐到大沙发上,又示意其中一个高挑的女孩过来:“大家散开坐,别挤在一起嘛!”女孩子们很识趣,很风尘地开始搂肩搭背。林九江仰着大背头,舒服地躺在沙发背上。那个高挑的小姐就势把手搭在林九江的大腿上:“老板怎么称呼?” “新加坡来的老板,就叫老板得了。”佟希仁有点不高兴。 林九江舌头打结:“我说老佟啊,就唱唱歌,唱唱歌。” 小姐用温软的声调说:“老板唱什么歌?” “随便,夫妻双双把家还吧!”林九江有些失态。酒精往头上涌,有些昏眩。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小姐。小姐喷了摩丝的头发,硬硬地搔着他的脖子,他很受用地摩挲着。 李海悄悄地对林九江说:“老板,我去办点事,等会儿我再回来。要不要让我给家里去个电话?”他等着林九江的回答,又把林九江掉在沙发上的手机放进他的西装口袋。 “去吧!我再给你电话,你也去快活快活吧!”林九江说话已开始混沌了。 李海跟老江、佟希仁告别。老江直送到门口,一路上反复地对李海说,几乎是祈求似的:“请大秘多关照!多关照!现在是兄弟了,兄弟啊!”老江喝醉了,表情有些下作。 李海有些厌恶地敷衍着。今晚他跟着喝了几杯酒,酒力不济的他头有些痛,他巴不得林九江快些结束晚宴,进入节目,他才有机会溜掉。他明白,凡是这种时候,林九江虽然不怎么避讳他,但总是不希望他在场的。 佟希仁又赶出来:“大秘,要不要给你安排安排。”他不无诡秘地说。 “我还有事呢,改天吧!”李海不想得罪他。 “我说大秘,那件事你到底跟市长说了没有?” “哪件事?”李海明知故问。他不想让佟希仁太得意。这些人!生意不好好做,老是搞鬼搞怪。他比谁都明白这些老板的路数。“哎呀大秘,说笑了,还能是哪件事?”他定定地看住李海。 “说过了。说过好几回了!”李海没心思作弄他,终于放他一马。 “那就好!那就好!我等着佳音!”佟希仁伸出手来,李海和他握了。“有什么事尽管吩咐!”佟希仁眉飞色舞。 李海走出金蚂蚁,本想让司机阿男开车来,想想又作罢,他给林布拨了电话。电话一接通,就传来林布欣喜过望的声音,那音调很有磁性,十分吸引人。林布在那边絮絮叨叨,李海很干脆地说:“我马上到苏格兰,”临了又补上一句,“我不一定帮得上忙。”说着挂机。 他走到路边打的。 李海到广南还不到一年。去年9月,他从华北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,恰好广南市招聘公务员,他当时正好旅游路经广南,在火车上读到《广南晚报》的招考广告,他马上下火车奔赴考场,结果以第6名入围。恰林九江的秘书车祸身亡,他又是外地来的研究生,在本地没什么瓜葛,常委会没有什么争议便把他派给林九江,这半年多来的秘书生涯令他很不适应。 市长秘书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。李海上任没几天就再也没人叫他小李。他开始不知道大秘这种称呼代表着一种权力和尊敬。在老百姓眼中,大秘就等同于市长,只要在大秘这儿通得过,事情基本上就OK了。刚开始他终日诚惶诚恐,在机关里上上下下对谁他都主动打招呼,但很快,在形形色色的人脸形形色色的表情上,他就很清楚地看出个中奥秘。 机关里有着很明显的阵线,每个人都处于某一阵线上。办公室主任陈刚是市长的人,秘书长罗诚友就不一定了。他好几次在罗诚友那儿碰了软钉子。罗诚友是市委常委,在党内职务上和林九江相去不远。他是5年前博土毕业通过公选上来的干部,是现任市委书记乔红军力荐并引进的干部,40岁出头,但已经老气横秋。他是学古典文学的。李海对他心有芥蒂,一是罗诚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;二是罗诚友是古典文学博士,如果不是权利欲,干吗好好的专业不干,跑来一个地级市当秘书长?大约罗诚友对李海也会有相同的看法。李海可是很明确地表白,他不会在秘书这个岗位干得太久的,他一心想去读博士,找机会留在大学教书。 这半年的从政,令李海觉得很累。和林九江一起工作,每天晚上常常是应酬到深夜,有时是陪林九江,有时是代表林九江,简直没有半点私人空间。人们觉得他很风光,他自己却很沮丧。父母也反对他当市长秘书,支持他去读博。每次父母都在电话里告诫他要守法守纪,千万别把自己拖进领导犯的案子里去。李海也想好了,待林九江这一届市长做完,自己就辞职读博。 李海当时被调当市长秘书,还着实高兴了一阵子,在人前确实很风光。可是父亲一席话,浇了他一瓢凉水,父亲从这个秘书说到那个秘书,没一个有好下场。父亲在电话里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,把他的全部热情都浇灭了。他开始研究林九江,开始尽可能地不说话,开始尽量不许诺别人,也极力不向林九江转达别人的请求,有好几次人家通过他把礼品带给林九江,都被他坚辞。为此,林九江事后知道了,还当众表扬了他。 李海在广南举目无亲,江雪是大学本科的同学,是他到广南之后才联系上的。 苏格兰牧场酒吧离市中心很远,在老城区边缘的一个镇上。由于在城边上,有很大的湖泊和草地,可以钓鱼、喝酒、烧烤,还有星星游艇可看可荡,合唱团的女士们经常到这儿来。 林布她们早已等在那儿。一片临水的草地上,粗犷的圆木搭成的酒台上摆着几打“喜力”。林布、江雪和五六个女孩子东倒西歪地围在酒台边,十分放肆。她们见李海驾到,连忙各自端正身姿,李海觉得她们都喝多了。 “真是难请,罚酒一杯!”江雪说着,端起一大菠萝杯,橙色的啤酒在彩灯下闪烁着很诱惑的波光。 林布有些拘谨,忙给李海腾出一个位置,把酒台上的酒渍用卫生纸吸干,扫出一块净土,然后望着李海:“真不好意思,李秘书,这么晚还把您请出来。”她字正腔圆,努力把场面弄得规矩些。 “让他喝了酒再说,大秘大牌啊!”江雪倚着老同学的情分,不依不饶。 李海坐定,把挎包放在酒台上,默不做声,接过江雪等候多时的酒杯,一饮而尽,心想,这么晚了,这些女人还如此放肆。 除了林布和江雪,其他女孩子李海都不认识,便笑说:“这几位……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?” “都是我的姐们,她叫袁小立,幼儿园老师。”那是一个留着男孩子发式的娇小女孩,大约也就20岁左右吧! “你好!”袁小立大大方方地说。 “我叫冬生,冬天的冬,生命的生,没有姓!”一个眉眼清晰,留着长发,嘴唇涂成乌黑色的女孩抢着说。她伸出手来,和李海握手,“我在歌舞团弹琴,请多指教。”她落落大方,神色傲慢但很亲和。 “她是鼎鼎有名的女企业家,三家歌舞厅,一家桑拿和一个房地产公司,孙丽红!”林布直指坐在角落里的一位黑衣女人说。李海礼貌地和她握手。孙丽红很优雅地欠了欠身,她那张装饰得颇为精致的脸孔已不年轻,体态也开始发福,眼线和眉毛都纹过的,在夜里显得有些阴森和肃杀,但依然很性感。 “都是合唱团的?”李海明知故问,没话找话。 “真是年轻有为啊!”孙丽红十分感叹,“我们南下那会儿,年吧,也就李秘这样的年龄,一晃十几年了,个个碰得头破血流!” 李海连忙说:“孙总看起来很成功啊!” “成功什么啊!啊,对不起对不起!”孙丽红一时失态,连声说对不起,就势举起酒瓶子,“嘴对嘴干吧,干脆就粗俗一回吧!” “好啊!”李海为了不使她难堪,举起酒瓶子,对着嘴咕嘟咕嘟地狂饮起来。 李海心想,合唱团真是鱼龙混杂,但总归是个不错的去处,否则,这些失意的女人们漫漫长夜如何打发呢?他听江雪说,她们合唱团的人,除了排练,几乎夜夜都有人在苏格兰,几乎人人都学得很会饮酒。 苏格兰是她们的伊甸园。 林布一直在火上细心地摆弄一只鸡翅,烤得暗红、吱吱作响的鸡翅弯曲如一只大对虾,在蜡烛光下闪悠着诱人的光色。这时,李海才发现在酒台最角落的地方,还坐着一位中年男性,他坐得有点开,不留意还以为他是服务生或是酒吧老板。他一直没有言语。李海只看到他那硕大的眼镜,在夜的黑暗中泛着亮亮的光。他手握啤酒瓶,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那儿慢悠悠地很优雅地品酒。 李海出于礼貌,站起来,对着他:“这位先生……” “糟糕,把大作家给忘了!”林布猛然醒悟,连忙介绍,“这位是从省城来的大作家郑天一!” “郑天一?”李海知道这个名字,“《走西藏》的作者,郑老师!” “在下便是。”中气很足的男低音,像从共鸣箱里发出来的。郑天一站起来,和李海握手,“一直在听江雪和林布说您,等了半夜了,这些女士们,义胆侠肠。” “我写过评《走西藏》的论文。郑老师,幸会!一直想拜访您,江雪,你们不早说,我来得太晚了。”李海不无遗憾地说,“明天,给林市长引见引见,不见外吧!” “是个贪官呢?见见无妨,吃他一吃!是个清官呢?由他去吧!”郑天一落拓不羁地笑说。 “是清是贪,我也不知,还是喝酒吧!”李海举起酒瓶,与郑天一撞了一下,声音清亮得令人嫉妒。 林布简单地说了。朋友雅兰让同居男友骗了,将她购买的房子偷偷给抵押贷款。她不知情,又把房子卖了,签完合同收了人家的钱,要去办过户手续时,才发现房产早已被银行收走了。人家告了她,通过关系把她掳进看守所了。她失踪几天后,林布她们才知道她在看守所。 “怎么办?”林布很焦急。雅兰原是江北省歌舞团的独唱演员,到广南来下海失败,现在靠在歌厅唱歌谋生。 李海觉得此事有些棘手,司法介入事情就不好通融了。也不知林布他们说的是不是实情,他不好贸然表态。他想此事归公安局管,找找老江也许有办法。他把这个想法跟林布说了。 “公安局长出面一定行!”林布很兴奋。 “他色不色?”袁小立颇为风尘地问。 “色就好办!”冬生也附和。 “别胡扯了,让李秘找找公安局长不行吗?”林布把问题看得很简单。她把希望全寄托在李海身上。 “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!明天中午给你电话。”李海对林布说。 “太谢谢您了。雅兰出来后,我让她一定请客,让她唱歌给你听,你知道吗?她是第三代《洪湖赤卫队》的首席歌唱家。”林布喜出望外,在她看来,有市长的大秘出面找公安局长,雅兰就没事了,“她本来就是让男人骗了嘛!” 李海告辞,林布把李海送到马路上,帮他截了的士,李海上车,她才回苏格兰牧场去。江雪有意让林布去送李海。林布回到酒台时,大家便集体攻击她,说林布哪里是为雅兰,分明是为自己嘛。林布大喊冤枉。 郑天一混在女人堆里,一直没什么话说,他见林布兴致勃勃,像打了大胜仗,便不客气地说:“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,看守所进去了,就不太容易出来。从来都是错抓不错放的,最少关满15天,能放出来算不错。一个市长秘书,未必有那么大能耐,即使有,凭什么出大力帮忙?是你林布的面子?笑话……” 郑天一还要往下说,江雪打断了他的话:“大作家,别阴阳怪气好不好,有本事你帮帮忙,别说那么多泄气话!” “好了好了好了,喝酒吧,你说是不是?”郑天一还不罢休,他转向孙丽红,他觉得孙丽红比较沉稳。 “雅兰也不是简单人物,我看事情复杂着呢!那天晚上我在金蚂蚁,就见她和几个大佬模样的人走在一起,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,成天不务正业。”孙丽红担心雅兰是不是已经陷进某个案子里去了。她在心里笑林布真是那么单纯!歌唱得好,不一定做人做得好。 雅兰没有正当职业,可衣食不愁,还常常进出港澳,做什么生意有如此风光?孙丽红最近生意不顺,她更深味拮据的滋味。 “你们别墙倒众人推好不好,烦死了!”林布见他们出言不逊,尤其是孙丽红。这个半老徐娘,有几个钱,给合唱团赞助了几万元,在团里一副救世主模样,歌唱得不怎么样,脾气却发得不少,连团长都处处让她三分。演出时还非得前排中间不站。林布最讨厌孙丽红站在自己身边,煞风景。她身上没有一点东西是真的。可是,她有钱,团里揭不开锅,她也时不时慷慨解囊相助。 江雪也让大家给议论得心烦意乱,她怕夜长梦多,雅兰在看守所吃亏。大家姐妹一场不说,过几天合唱团要到东山参加全国合唱比赛,正在争取申通冠名赞助,明年还准备利用这笔赞助费去马来西亚参加世界业余合唱团大会,顺便到东南亚几国走一走,作巡回演出。雅兰出不来,申通是她为主联系的,她还与林布唱高低音,无人能顶替得了的。“真是急死人!”她本来对李海充满希望,经郑天一这么一说,颇觉事态严重。对啊,人家凭什么帮忙呢?凭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