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静做自己，让世界发现你
1世人厌嫌胡兰成原因有二：一是汉奸；二是滥情。先来说说汉奸胡兰成。抗日期间任汪伪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，一部为伪政府洗白的《战难，和亦不易》社论集，使其卖国罪名确凿。日军战败后他逃亡日本。然而在这个连汪精卫都需要重新评价的理性时代，胡兰成还是铁板钉钉的汉奸，其中因果关系并非那么简单，不可一言概之。再说滥情胡兰成，一生有八个女人。他刚从妻妾成群时代出来的旧式男人，何况是风流自许的文人，八个女人多吗？真不多。比他滥情的大有人在。坏就坏在他不仅风流了，还要洋洋得意口吻、如数家珍地说出来，这就犯了大忌。（图片来自网络）
男女情事上，我家乡有句俗语：十个女人九个肯，只怕男人嘴不稳。男人到处嚷嚷，则败坏女人的名声气节。滥情男人胡兰成众人唾之，照我看他的女人们倒是不急，因为同样是旧时代的旧女人，不知道这种事可以明目张胆地怨。除了张爱玲。因“滥情”二字厌嫌他的，想来有很大一部分是爱玲的粉丝。是也，他不该惹爱玲。张粉说：惹了也就惹了，不该“始乱终弃”；弃了也就弃了，爱玲却因此枯萎，命运如是，才思更如是，这罪孽就该赖给胡兰成。张粉的逻辑大概如此。至于“始乱终弃”的说法，我看当事人爱玲也未必肯同意。张爱玲的人生若再来一次，恐怕还得遭遇一遍胡兰成。他是她的情劫，也是她的因果，逃不过去。她于他，是簪在襟上的一朵花，身世、才学，样样好。至于样貌，两人初识，并肩走在弄堂口，他就说：“你的身材这样高，这怎么可以？”对爱玲，他是情未至，先起了贪欲。惺惺相惜固然有，更因为她身上烁烁生辉的标签。当时，爱玲几乎要反感。饶她是千年雪洞狐狸精，初涉人间男女事，到底也经不起撩拨。张和胡，本可以高山流水做知己的。只是情色当前，又有几个明白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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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张粉。至于是不是胡粉，还真说不好，看他的文字，往往是边惊艳边反感。多年前，初读他的《今生今世》，第一句，“桃花难画，因要画得它静”，就晓得这不是道德文章泛泛学问，是自成体系的格物致知，惊得连连喊“妖怪”。他的文字有魔力，一派胡言，却能自成方圆。长期缺乏理性的传统人文，原有一种公认的高明，叫“自圆其说”。他写《今生今世》，正是最易惹乡愁的中年，又值狼狈逃亡之际，朝不知有夕，就很有点总结人生的意思。硬着嘴说“我不但对于故乡是浪子，对于岁月也是浪子”，然笔下处处流连意。大难当头，“浓愁似酒”，他不叹身世飘零，惟鸣情场得意，纵有十分妖娆，或可体谅文人自况所谓“保全体面”。他的“胡村月令”，成了多少文学青年念念不忘的家园春秋。关于他的人格，只谈两桩：发妻玉凤病逝，他去义母家借棺材本被婉拒，便赖着不走；斯家对他恩深义重，当年以有妇之夫身份对斯家小姐起意被逐出，后来遇难求助，这斯家的大门，他照样能走得进去。这个男人竟是没分毫骨气。三岁看到老，之后种种趋利避害行径，笔下洋洋得意的自圆其说，也是意料之中的了。2七月。嵊州气温比岛城舟山高出六、七度。正午的阳光，足以融化钢铁意志。我们还是出门。到了嵊州非去不可的你的胡村，地处三界镇，如今易名桥墩村。滴滴司机是个看起来痞痞的汉子，黑，精瘦，约三十五、六岁。他说：“我就是三界镇的，咋不晓得还有个胡村？啥？桥墩村？也不晓得。”“你们那地出了个名人叫胡兰成，你晓得？”“不晓得。他干啥的？”“汉奸文人。老厉害了。”“哈哈，文人做了汉奸总不会好了。那你们就是看看他家房子？笑也笑死了。”他笑得东倒西弯，“你们从哪里来的？”“舟山，晓得不？”“晓得，宁波的。我去过你们那里的象山。”“象山不是舟山。舟山是群岛新区！新区！普陀山晓得？”“哦哦，晓得晓得！朋友的孩子在海大念书，我们去过。过桥去，摆渡回。”他总算搞明白了。出了省道进三界过剡溪，丘山葱茏，水田丰茂，一路清逸之气。我说是了，清气养人，这里是出人物的地方。“我们这地可没出过大人物。你们舟山出人物不？”“出啊！举世闻名大人物，观世音菩萨。”说完都笑。笑完他叹息：“要是胡兰成不是汉奸就好了，照你们这样说，也是大人物啊。”我们都说：“是！”“那我跟你们去看看。以前不知道，现在知道了。难得。”这就是你的乡邻，条达洒脱一个明白人。车里放《月圆花好》，行云流水女低音，也恰是你的时代。3还是习惯叫胡村。胡村小，比想象中好找。桥墩村18号，事先做功课得知的。到村口下车找人问路时，只觉得双腿发软，是情怯。那么，村口那座连绵青山，就是你的南山了？“夏始春余，男人在畈上，女人在楼上养二蚕，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。”此刻的胡村也是静静的，田畈里稻禾齐整，男人女人都在午睡。不想去打扰你老屋的现主人，据说是你的侄孙。他没有替你接待访客的义务，便小小劳烦，也是给你凭添罪过。在热心的邻居小妹引领下，进得一进旧式门洞。这门庭，想必就是你小时，与阿五妹妹排排坐着，念“山里山，湾里湾，萝卜菜籽结牡丹”的地方了。那时你叫蕊生，刚识得人情世故及四季崭新好山色，尚不知有天下。你就是那萝卜菜籽刚冒出的青苗苗，日后你的笔下，竟真开出倾国倾城牡丹花。你新婚的房，八十年代整修过的墙壁，窗前檐下堆了柴，如今皆是垂垂暮气、破败之相。一间堂屋劈成两半，一半连着你的桥墩村18号，另一半，用去造了新农村的新房。我们从上了锁的对开木门缝里拍照，壁上挂的照片和手迹影印本，即是你的“今生今世”，做过功课故，晓得照片有全慧文、有佘爱珍、有你的侄女青芸。我不是爱玲，也并非因她而来，对你的花花草草并无兴趣。这些女人都是路人甲，若不是你妙笔生花，谁晓得她赵钱孙李。讲你的生平，司机和邻居小妹听得津津有味。讲完一段，她忽然拉我一把：“姐姐你别站在太阳底下，会晒黑。”这也是你的乡邻。这时我好比你家人客，你说过，有客人来，“便邻妇也说话含笑”。（本图片由独立摄影师
王小二提供）你祖父集资造的桥，桥前的老台门，如今都还在。以桥为界，这边是嵊州，那边却是上虞地界了。桥下流水汤汤，桑叶骤涨时，谁家倒了白花花的蚕，即是顺着这溪水流去。桥下溪边，你觅过清明的艾菁，拔过端午的菖蒲，也跟着大人乘凉，看溪山月色、听桑麻茶话……因为你，老台门上已风化的立于光绪九年的造桥碑铭，我们也细细去辨，认出一个字，就仿佛跟你亲近了一点。烈日下，安静的村庄里，但见满满的都是你。台门里的石凳是你，溪畔的竹林也是你。这是你的胡村啊！你一生的悲欢成败，乱世里的是是非非，都源自这里。屈指算，你竟有岁，你比你的文字，老了一个甲子。4要走了，司机说：“早知道会这么出名，应该保护起来。”只能笑笑。要求“政治正确”的年代，就算想保护，怕也有心无力。你不是纯粹的文人，作为文人，你太有野心；你更不是纯粹的政客，投身汪精卫麾下，不过是你趋利避害的选择。成也一支妙笔，败也一支妙笔。你的胡村，仍有“平旷之气”，百年后，大概还能出人物。如今的萝卜菜籽，多年后还能结牡丹。是不是还姓胡，我不晓得。只是，他日若还有人来凭吊他的故居，总不至于再像我这般五味杂陈、满怀惆怅，因为你要的人世，最是慷慨华丽。你的胡村，我来过。我不说是非，只奔着那份横绝江海的惊艳。从此了却一桩心愿。（完）